走在那片海上


我和羊沿着海岸走着,金色的阳光洒落在海滩的每一粒白沙上,静卧在沙滩上的海水也沾了光,被照亮了。沙滩的光亮是静止的亮,它金灿灿地呈现在眼前,一直延伸到远处断崖下的一片乱石滩才戛然而止。这金色的光芒就静静地平铺在脚下,仿佛金光织就的金地毯,指引着我们翻过那片乱石,去奔向岛的那边。而那海水的光亮则是动态的亮,它随着层层的水波在海面荡漾着,明晃晃地在波涛中跳动。我凑近海面,去端详那粼粼的波光,看着银白的光亮在叠叠水纹上舞动着,我伸出手想抓住它,可它却灵巧地从我的指尖溜走,在绽开的层层涟漪里晕开成模糊的一团。

我和羊静静地走在这片光亮中,洁白的洞洞鞋踩在细软的白沙上,悄然无声。四下没什么人,只有海风呼呼的声音,我不知道同行的人都去哪了,但在这灿烂的阳光下,我想他们或许在岛上某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乘凉,或许在无争阁的小屋边拍照打卡,又或许是在悬崖边的白帐篷里听着海风沉睡……海滩上没什么人,只偶尔有孩子提着小桶从我们身边路过,我们便伸着脖子向桶里瞅,并投出羡慕的目光。之后,又在一片宁静中走着。那时的羊还是一只沉默的羔羊,后来成为话唠的羊说,她不和不熟的人说话。那时的羊也不喜欢拍照,但她只是不喜欢给自己拍照,她很愿意给我拍(也许只是不好意思拒绝我),所以我每走两步就要羊帮我拍照,羊从那时起就成了我的御用摄影师。羊拍照的时候总是很仔细,她要调整一番再按下快门,我的pose都摆到笑容僵硬了,远远地问她“拍好了吗”她便悠悠地说“还没”。我有些理解羊为什么不喜欢拍照了。羊给我拍完照,我也不去看照片,便继续往前走。我对照片是没有要求的,我觉得照片不是给现在的我拍的,而是给未来的我看的。可当时的我并不知道,我再也没有看见羊那天为我拍下的照片,就像我想抓住的那道波光,终究从我的指尖悄然溜走。

我和羊一直走到沙滩的尽头,翻过那片礁石,便看到远处的海面上浮出一条细长的沙路,这条沙路在海面蜿蜒着,从岸边一直延伸到海中间的几座小岛,宛如一条洁白的玉带漂浮在碧蓝的海面。我万分激动地走上这条浮在海上的玉带,海就在我身旁两侧无限地展开。一些悠远又奇妙的记忆在涛声中唤起,我想起小学放学路上的那条盲道,我常常走在窄窄的盲道上,假想着盲道两旁的白石砖是万丈深渊。一条再平常不过的放学路总在孩子的脚下走得惊险刺激。之后,我走过了很多的路,终忘记了孩子时幻想出的那些神奇的天路。可走在这片海上,我猛地想起,这条海中的沙路啊,满足了我孩提时一切奇妙的幻梦。

我和羊顺着沙路慢悠悠地向远处的小岛走去,海岸在我们身后一点点后退。走了一会儿,还没走到岛上,我们累了,便一屁股坐在沙路上,看着海波一下下涌到路上,亲吻着我们脚丫。我们拾着路边的贝壳,在海面上打着水漂。这时,我才注意到,这并不是一条沙路,而是一条贝壳路。我原以为贝壳只是路上一层薄薄的点缀,可当我一层层翻开,才知道贝壳下面还是贝壳。成千上万的贝壳在这里堆积,铺成了一条海上之路。我们并没有在贝壳路上久坐,因为我很快感觉到臀部的丝丝凉意。面前的大海一浪浪越拍越高,我便一点点将屁股向后移,不料身后的那片海终究是亲吻到我臀部。我提着微微浸湿的裤子有些懊恼,可后来的事情让我知道,此时的懊恼完全多余。

这贝壳路并不是全部凸在海面上的,再往前走,一些路段已经浸没在海面之下。这时的路与海便交融在一起,透过晶莹的海水,可以看见一条闪闪发光的路,在水光的流动中,贝壳上闪出几抹洁白皎洁的光泽。在这雪白的光泽衬映下,海在此处失去了深邃的思想,变得澄澈而透明。我久久地注视着透明的海,忽然感觉有些疑惑,这海流到此处,似乎不再是液体,在阳光的挑拨下,这海水仿佛在弹动,就像刚端上桌时晃晃悠悠地冰粉。我伸出脚尖轻轻踩上去,清冽的水流从我脚边流过,我只能疑心方才看到果冻般的海只是水光迷乱了双眼。

我和羊踩着水向小岛走去,海水的清冽从脚尖涌向身体,消解了烈日照耀下的丝丝疲倦。待我们登上岛去,我们遇到往回走的一对情侣,男孩提着一个小桶,女孩手上捏着两个生蚝,看上去是大丰收了。我认出了他们,这是今下午第一次遇到同行的学生。我很激动地上去打招呼。

”哟!好大的生蚝啊!“

”是啊,前面的岩壁上有很多!你们也可以去抓!”

“这是活的吗?”

“是活的呀!我现在敲开一个给你看看吧!还会动呢!”

我没让他们敲开,我想着一会儿我也有自己的生蚝,我要亲自敲开。可后来的景象让我忘记了生蚝。

我和羊走到最深处的小岛时,便看见头顶来来回回飞舞着海鸥。我想起帐篷边的路牌上有一个海鸥岛,便以为就是这里。这座小岛不到一个足球场的大小,中间上一个小山包,山上的悬崖边长着一棵干枯的树,树干向着更深远的海的方向倾斜着,仿佛站在断崖边远眺大海的人,似乎在等待着什么。它是着茫茫海面上唯一的一棵树,它孤独地立在这里,给人一种无穷的想象。海风侵蚀下沟壑纵横的树干上似乎写满了故事。

它或许并不是孤独的,海鸥在树的四面八方飞翔着,喧哗着,它们时而落在树旁的悬崖上,时而猛地飞起。海鸥们似乎对我们的到来感到好奇,一只只顺着山崖排成一排,打量着我们。我一边打量着它们,一边向它们走近。它们完全没有感到害怕,仍悠哉地站在崖边。当我走近看清楚它们的时候,不禁噗呲笑出声来,这是我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海鸥,之前它们空中潇洒飞翔的姿态给了我很大的错觉。直到看到它们短短的小黄脚,圆滚滚的肚皮,我觉得这样子甚是滑稽。我跟羊说:“它们长得好搞笑啊!”羊赞许地点了点头。可海鸥似乎听懂了什么,有些不高兴了。几只海鸥呼地从空中冲下,从我头顶不远的空中掠过,我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雪白的羽翼在我眼前一晃而过,吓得我缩起脖子久久不敢抬头。

我们在海鸥的鸣叫声中走到了岛的最北端,前方是沧茫的大海,浩浩汤汤的水上看不到一点立足之地,这是我们能到的最远的地方了。我站在礁石上望着,想起一句诗“东临碣石,以观沧海。”可我的诗意还未随着水波荡漾开来,便在羊惊喜的叫声中石沉大海。顺着羊的目光望去,我看见岛的东侧还有一个小岛,或许算不上一座岛,它只是海面上赫然耸立的岩石,甚至站不下两个人,可那岩石上却密密麻麻站满了海鸥,海水在那里变得暴躁湍急,一浪浪拍打着岩石,白花花的水珠在空中溅跃。可海鸥们依然静静地立在礁石上,一个个仿佛遗世独立的世外高人,站在高高的岩壁上俯瞰众生。目光再往上移去,风在这里有了颜色,一片片白色的风在岩石上空打着旋儿。定睛一看,竟是一群群的海鸥在空中盘旋。尖锐的鸟鸣被它们羽翼掀起的旋风从空中捎来,在我耳边环响不绝。它们似乎憋着一股劲儿,它们要和汹涌的大海比上一比,它们要用浩浩荡荡的声势将壮阔的海踩在脚下。

我从未见过如此规模的鸟群,在这里看痴了。我多希望时间在此停滞,可太阳正一点点向着海面坠落。四周再无一个人影,一点人声也没有,我便拉着羊往回走。回去的路似乎与过来时有些不同,我们进入最深处的小岛时走过一条被水浅浅没过的路,可以从澄澈的水中清晰地看到路上洁白的贝壳,而此时海水有些浑浊了,贝壳路在水下若隐若现。我走过去,羊小心地跟在我后面。此前刚刚摸过脚背的海水现在已经快淹到膝盖了。当时愚钝的我想不明白为什么,只感觉奇妙有趣,便掏出手机录着视频。

我并没有嗅到危险的气息,直到走到最近岸的小岛时,望着遥远的海岸惊呆了。之前连接海岸与小岛的那条狭长的贝壳路凭空地消失了,蔚蓝的海面上空荡平静,仿佛那条洁白的海上之路只是一个幻梦,从未真实地存在过。我揉了揉眼睛,可再次睁开时海面上依旧空空荡荡的,除了层层叠叠的海波,什么也没有。我疑心我迷失了方向,我们应该是从岛的另一端过来的吧,我安慰着自己,准备带着羊环岛一周去寻找来时的路。可是我看到对岸的海滩,海滩边笔直的悬崖,悬崖上一朵朵雪白的帐篷,那是我们的帐篷。我不得不相信,我们就是从眼前这片海走过来的,我们来时的路真的消失了!我看了看手机,一个信号也没有。我想,那我们就走过这片海吧,路不会消失的,它只是被淹没了,但它就在脚下。于是我带着羊走向了这片海。

我们凭着记忆中来时的路线向着海岸走去,起初透过海水,还能看见水下隐隐约约的白色小路,我感到无比安心,此前的我一直在远离大海的地方生活,我一直以为涨潮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,我想我们上岛也才一个小时,海水最多就没过膝盖。安心过后,心中便是一阵抑制不住的激动,我想我正走在海上呢,便拿出手机记录着这段海上行走的经历。可再往前走,那隐隐约约的路,消失在水下,再也看不清了。我再无心记录,便关掉了手机。此时的水越来越深,已经打湿了我的裤腿,我回头看我的羊,她的裤子已完全浸在水中。羊说她不会游泳,我说那我们别往前走了,先回小岛上吧。可回头时,小岛已在我们身后很远的地方,我惊奇地发现,我们正站在岛与岸的中间位置,世界的一切都离我们很远很远。我牵住羊的手,站在一片茫茫的大海中不知所措。我向悬崖边的帐篷望去,一朵朵白色帐篷在海风的摇曳下一鼓一鼓,像开在崖边会呼吸的小白花。可我没有心情去欣赏,我眯着眼在寻找。我终于看见帐篷边的人影,我向那人影叫喊着,像是抓住了什么。那人影也看到了我,我大声地叫:“这边能走吗?”那人影没有回应,不知是不是海风将我的声音撕碎吹散到其他的地方。我再一次叫唤:“我们困住啦!”可仍然没有回应,我看见他拿出相机对着我们。恐慌与绝望就如这越涨越高的海水,漫上我的心头。我对羊说,我先送你回岛上,我再过来探个路,试试深浅。羊苍白的脸上那对黑溜溜的眸子透出忧郁的目光,她咬着毫无血色的嘴唇犹豫着。正在这时,我听见岸边传来一声清脆的声音,一个女孩从岸上一直奔向海里,她生怕我们听不到似的,从海上向我们走近,一边走一边呼喊:“往这边走!刚刚我从这过来的!”这或许是我这辈子听见的最美妙的声音。我牵着羊,向着那女孩的方向小心翼翼地走去,海水一点点地涌上,很快我的裤子、我的衣角、我的肚子全浸在水中了。海面下早已什么也看不到,我索性不往水下看,便望向那个女孩。我心中害怕极了,可那女孩站在那,我就有了向前走的勇气。我直勾勾地望着前方,不敢再看悬崖边的白色帐篷,不敢看身边苍茫茫的海水,不敢看身后的落日小岛,甚至不敢看身旁牵住的海羊。我怕我无意中瞥见大海的辽阔,让我失去向前的勇气。我每一步都是颤颤巍巍,我小心地踏出向前的脚步,慢慢地落在海下那条看不见的路上,生怕海的深邃将我吞噬。终于,女孩的面容开始一点点清晰,我认出她正是我们登岛时遇见的女孩。这时,路在脚下一点点升高,抱住我肚子的海水一点点滑落到脚下。海滩张开宽阔的臂膀想我们迎来。我们终于上岸了。

走在岸上,我吸满海水的裤子格外沉重,可我的脚步却万般轻松。我终于敢回头看了,我看见那遥远的岛屿,,安详而宁静,仿佛从未有人踏足。小岛与海岸隔着一片茫茫的海,海面平静,没有一丝波澜,似乎从未有过什么故事。可我不想让海湮灭了这里的故事,我叫羊帮我拍照,拍下这个湿漉漉的我和身后那片空荡荡的海。羊也叫我帮她拍照,这时我才注意到她衣服上的水线,方才海水已经没过了她的胸口。我接过羊沾满海水的手机,为她拍下这个壮举。羊雪白的衣服湿湿地贴在身上,裤角还在嘀嘀嗒嗒淌着水珠。羊的脸上洋溢着自豪,眼神中又充满了疲惫。那片海就匍匐在她的身后,似乎已被她征服。这是羊第一次找我拍照,也是伴随羊五年的手机里最后一张照片。按下快门的瞬间,羊的笑脸最后一次定格在了她的手机上。之后,手机永远地熄灭了。

羊没有备份,她这些年的回忆都在这部手机里。如今,这些回忆将永远沉睡在这片海下。一想到这些,我有些伤感。

羊的脸上却异常的平静,一如这片波澜不惊的海。

羊说:“我的手机是替我牺牲了。”


文章作者: Knowledge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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